中国陕西桥山,轩辕黄帝陵。这里沮水泱泱,环绕山麓;山势绵亘,气势雄伟。八万多株千年古柏,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紫气辉映。黄帝陵作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轩辕黄帝的陵寝,素有“天下第一陵”之称。
走进黄帝陵,在苍松翠柏掩映下,四处可见一通通历代名人留下的碑文,古之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尚且不论,仅近代以来墨迹呈碑的就有孙中山、毛泽东、蒋中正、郭沫若、于右任以及邓小平、江泽民、胡耀邦、李鹏、董建华、赵朴初、沈鹏等重要人物和学者大家。其中,轩辕庙里的四座石碑格外引人瞩目。它们分别是西侧的毛泽东手书《祭黄帝陵文》,邓小平题写的“炎黄子孙”,东侧孙中山的《黄帝赞》,蒋介石的“黄帝陵”三个大字。
与这些名人碑刻相辉映,在黄帝陵东廊碑林,还有四面楷书碑刻,那就是《黄帝功德碑》,书碑人正是林丰。
黄帝陵是至上的,也是的。能在此留名者,绝非等闲之辈。
二〇〇七年某月,距离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借中国历史上这一伟大的盛会,陕西黄帝陵管理局在和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准备在黄陵碑廊东侧,重立“黄帝功德碑”,借以弘扬华夏民族祖根文化,团结海内外华人,复兴中华民族大业。
此次重立圣碑,碑文是在于右任先生所组织编纂的《黄帝功德纪》基础之上,增补民国至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华成就之内容,可以说是功德无量、泽被后人的一件大事。
然而,当代书法家有谁能担此大任呢?
事情还要回到二〇〇五年,一位美籍华人L女士在友人陪伴下正在黄帝陵前驻足。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特别是改革开放近三十年后,中国这个在西方人眼里曾经神秘而落后的,正在引起世界的瞩目。市场经济的超速发展,人民生活的巨大改善,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国际地位的快速提高,这一切,都被L女士这位商人看在眼里。
到中国去投资,作此决定前她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她身上流淌的是华人的血脉;以什么样的形式能迅速融入中国社会,则是她长久思考的问题。于是,她来到了黄帝陵。
站在苍松翠柏掩映下的碑廊前,L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找到有关管理部门,并提出了想在黄帝陵捐碑的愿望。然而,却遭到了婉言拒绝。原因很简单,在黄帝陵捐碑不是什么人都能捐的,这里不说要有相关部门的批准,就说那字也一定是社会公认的上上之作。L没有灰心,她四处打听当地有名的书法家,同时到专门搞碑刻的玉石加工企业联系。
企业的负责人姓张,名艺缤,是位年轻干练又非常漂亮的女士。听了L的来意,张艺缤立马应承了下来。还告诉L,我舅舅就是书法家。这张艺缤的舅舅不是别人,就是林丰。此时,他已经离开西安三十来年了,刚刚回到故乡。
在张艺缤女士的引见下,L和林丰第一次见面。听说是为黄帝陵书碑,林丰凭经验感觉事情重大,且不能推辞。于是表示无偿捐书,不收任何报酬。
就这样,林丰与外甥女张艺缤和美籍华人L女士一起,由L出面借了一辆车,北行200多公里来到黄帝陵办事处。负责人告诉说:“你们的愿望很好,可是我们不能接受。因为社会上想给黄帝写碑的人很多,但条件都不符合。许多人把刻好的碑放到门口就走了,我们没办法只能搬进仓库里,搞建筑的时候拿出来当建筑材料使用了。但是,如果你们真要符合两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考虑。一是中央批准的,比如黄帝陵大院里的香港回归纪念碑和澳门回归纪念碑,都是批准的。二是你的字写得特别好,在社会上得到公认,不知道李先生的字写得怎么样。
林丰只好回答:“我们来的仓促,没有带字。但我回去后可以写一篇,并试刻一块碑送来,请你们看看效果。”
三个人又驱车回到西安。选好林丰已经写好的字,日夜加工刻了一阴一阳一米长的两块碑送到了黄帝陵。
还是那个地方,接待他们的还是那位负责人。但当看到那碑上的文字的时候,那位负责人还是感到异常惊讶。说实话,作为中华第一陵的负责人,黄帝陵的每一通碑刻、每一片文字包括每一位书碑人的名字,他都可以说是烂熟于心,但他此时心理上已经完全接受的,还是面前这位老者的字。那是一种惊奇,是一种赏心悦目,是一种大气凛然,更是一种过目不忘的高超与深刻。于是,一个例行的会面变成了一场高规格的接待。双方其言甚欢,商议过几天到西安登门拜访,细谈树碑的具体方案。
果然,几天之后,林丰在西安接待了一拨客人,只是主客已不是黄陵管理处的负责人,而是皇陵县的县委书记。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书记还带来了另一个重要信息。
他说:“李先生,奥运会即将在北京开幕了,这是一个凝聚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百年梦想,也是华夏民族企盼的大事。我们想借这个机会,把《黄帝功德纪》重刻成碑,立在黄帝陵上。不知您意下如何?”
重树“黄帝功德碑”,而且由中央出面,这件事意义重大。林丰欣然同意,并再次提出无偿捐献,不收任何报酬。
林丰在西安等着,这一等就是整整七个月。
在这七个月的时间里,有关部门以及工作人员都没有闲着,而是按照计划,正紧锣密鼓地落实着各项细节。为慎重起见,他们组织了专门的机构,把林丰的字拍成图片发到全国各地,让书法专家进行评判。同时还特别邀请了以欧阳中石先生为首的专家评审团,组织海内外的书法家来共同评审。
“为书圣碑,举选书圣”,书法界顿时刮起一股不小的旋风。然而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各地得到的反馈同时向组织者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来自上海的书法家们第一个给予了否定:字是假的。
紧接着北京也传来消息,以欧阳中石先生为代表的一批书法大家也同样作出了否定的结论:字是假的,不是写出来的……
当所有的意见反馈到组织者那里时,活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都坐不住了,他们毕竟不是书法家,但他们有权力也有责任,绝不能允许让一幅“假字”登上黄帝陵这个万众朝觐的圣雅之堂。于是,他们只好通知林丰,让他到省文化厅开会。
第二天,省委八号院。林丰被请进一间摆着笔墨纸砚的大厅,在省上和文化厅领导以及各路记者的摄像机、镁光灯的注视下,林丰按要求坐在了案前。“李老师,我们把您的字拿到全国各地去看,都说是假的。今天给您现场拍个短片,记录一下您的字是怎么写的,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林丰无话可说,他答应了。
写了六十余年的楷书,我的字一夜之间变成了“假的”,林丰心里坐不住了。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恩师赵望云先生给自己授业时讲的一句话:“楷书自宋元以来无人超越,你要练楷书,超不过宋元人,超不过赵孟頫就不要拿出来示人。”林丰想,看来赵先生早有预见,我的字虽经六十多年研习,可能还是不到火候。但无论如何那也是一笔一划精心写出来的啊,怎么就成了假的呢?
心有不甘的林丰决定专程去一趟北京,当面拜访一下欧阳中石先生。
在中国乃至世界,说起欧阳中石的名字,可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这位集学者、书法家、教育家为一身的大师,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中国书法教育的事业中,为中国书法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赤子之心感动着每一位愿为中国书法事业作出奉献的人。
而不要说在中国,就是在陕西、在西安,问起林丰的名字,恐怕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
一个是大家名流,一个是草根白丁。因此,林丰与欧阳中石先生的会面,注定是颇具时代意义和传奇色彩的。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北京,欧阳先生的书房。林丰在友人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叩开了欧阳老先生的书门。报上名讳,拿出作品,双手献于先生案上。然而,欧阳先生似乎是很随意地只用眼睛扫了一下,就开始谈天气,谈时政,谈教育,唯独对书法和林丰的作品只字不提。
林丰感觉到了一种尴尬,一种他今生都少有的所遭受的“热情冷遇”。欧阳先生就像接待一位远道山里来的客人一样,极力回避着眼前的这位“书法家”。
一分钟、两分钟,身为访客的林丰能等。
十分钟、八分钟,有求于人的林丰也能等。
可眼看一小时过去又一小时过去了,林丰等不及了。于是,他只好又战战兢兢前去,陪着笑脸壮着胆小心翼翼趋前问了一句:“先生,您看我的字……”像一枚节日的炮仗等待火苗引燃一样,没等林丰把话说完,欧阳先生突然高声问道:
“你知道我教书时做过什么吗?”
做过什么呢?大家都知道欧阳先生是的学者、教育家、书法家、京剧爱好者、书法教育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再之前还教过小学、中学,至于还做过什么,林丰实在不清楚。于是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检字工!”先生激动地说道:“做字是需要木料的,木料有横、竖纹理,汉字横笔细是用竖纹而竖笔宽用的是横纹,这样才能保证使用时的坚韧耐用。这谁不明白啊?”
这一段话就像连珠炮,让林丰接不上话来。好在他也是聪明人,且做过木匠,对先生所说的木材纹理的问题想必比先生更有自信。他知道,先生说的检字工,就是过去在激光照排还没有出现之前普遍采用的铅字印刷。当时,要印一篇文章,检字工需要按照文章中的文字,对应着把一个个铅字从字盒里找出来按要求排好,俗称检字。遇到某一个字使用量大,字库里的那个铅字恰巧又用完了,就需要检字工临时用刀找木料再刻一个字放上去。久而久之,检字工就练就了一手绝活——手工雕刻铅字。而这种通常用的铅字一般都是书宋或报宋体,这种字体又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横笔很细而竖笔略粗。林丰所写的楷书,恰恰也是这个明显特点。想到这,林丰终于明白了,原来先生是说我写的楷书不是用毛笔写的,而是用刀在木头上刻出来的、骗人的。
林丰舒心地笑了。
他对欧阳先生说:“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给您现场写几个字,证明一下这字不是用刀刻出来的。”
“别别别!”不料想欧阳先生马上打住了他的话:“要写你明天再来,今天我不看。”
真难为了这位书法名家,他对社会上种种不良现象看得太多了,特别是在书坛,欺世盗名者有之,见利忘义者有之,不学无术、歪门邪道者亦有之。为此,身为书法教育家的欧阳先生对此深恶痛绝。在他看来,看一幅作品、作出对某一个人作品的评价,都事关中国书法的尊严,影响着书坛的纯洁。因此,对凡来求题字、要评语者,先生都格外慎重,轻易不吐一字。
第二天下午,林丰如期而至。不同的是除了欧阳先生,屋里还有十几个人。能走进欧阳先生书房的人,想必个个都有来头——他们都是被欧阳先生请来,专门观摩(说观摩不如说是见证)林丰书法的。
观摩开始了。只见林丰在早已准备好的宣纸前静气凝神,随后缓气舒臂蘸墨,笔锋如金刀砺石般落在纸面上。一笔写完又一笔,一字书就又一字,刚才还嘈嘈杂杂的房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不只是欧阳中石,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惊诧的眼光注视着。
随着林丰笔端移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个个似乎只有刀劈斧凿才能出现的楷书大字。再仔细观察字的间架结构,点处,有磐石卧黄山之妙;细处,有直木横夔门之惊;粗处,有鬼斧劈太行之险;弯处,有游龙长摆尾之叹。犹其一个“之”字,那鹤首迎松之姿,船行江海之态,令现场的各路大家们都叹为观止。再观整篇书法作品,字体个个如雄兵列阵,威武雄壮,阵列中虽不见刀枪剑戟,却显出肃然正气。人们好像不是在欣赏一幅楷书书法作品,而是走进了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金戈铁马,步履铿锵,那磅礴气势,足以撼山动岳,让在场的人神情为之一震。
然而,一篇写完,林丰又提出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各出一字来写。他说:“我写字慢,每人一句话恐怕耽误大家的时间。”
言着无心,听着有意。欧阳先生听出了此话的弦外音,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在避嫌。所不同的是他在避“就练了这几个字,就会写这几个字”之嫌。于是,“观书现场”又有了精彩的一幕:
在场的书法家们说一个字,林丰提笔在纸上写一个字。一个字写完又写下一个字。渐渐地,案上的字摆不下了,就放到地板上。欧阳先生先是在一旁看林丰写,字写完了又在案上仔细观看,案上的看完了干脆席而坐在地板上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最后把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地一掌拍在地板上大声说道:
“好!这才是真正中国人的字,老祖宗留下来的字!”
“真正中国人的字”。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只是一句带有溢美意味的赞赏。如果真要这么去理解,那就太不懂得书法、不懂得楷书了。
中国人把书法分为真、草、隶、篆四体。篆书产生最早,是甲骨、钟鼎、石鼓及小篆的总称。隶则产生于秦末汉初,是当时的公务员用于抄写公文的一种书体,后也用于碑刻与摩崖石刻。草又分小草、狂草,以张旭、怀素最为有名。亦有一种隶书急写的章草。真,则指的是正书、楷书,楷书中的楷正取的是字之楷模之意(这也是黄帝陵圣碑要用楷书的原因)。因为,与篆、隶、草等书体相比,楷书最为规矩,笔画最为严谨,书写要求也更高。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颜真卿的《麻姑帖》、柳公权《神策军碑》等,都是真楷传世的名篇。身为中国书法界的泰斗,欧阳先生一生致力于书法艺术的研究和人才的培养,“真正”二字从他嘴里一出,其含义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赞赏了。而一旁观摩的十几位书法家们,更从中感受到了这两个字的分量。
果然,欧阳先生一个“好”字一出,像发令枪的扳机扣响,在场的人随之发出一片掌声,各种赞誉之声也随之而来。但此时的林丰似乎都没有听见,只是两手垂直地站在那里,不停地向每位鼓掌的人鞠躬。
——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让他猝不及防,丝毫没有准备。又像是他闭门写字的时间太久了,觉得很不习惯。是的,60年的寂寞独行,60年的寒窗苦旅中,都没有这一幕,有的只是坚持、再坚持,忍耐、再忍耐。
有人曾给我们这个崇拜成功、梦想成功的时代下过一个定义,说“成功就是把你想要做的事情重复一万次”。并举例说,青年钢琴家朗朗把每一个作品的每一个音符,都敲击了不下一万次,所以朗朗成功了;体操王子李宁在体操垫子上把每一个动作,都做了不下一万次,所以李宁也成功了。在普通人看来,一万次是个极限的数字,一般人根本达不到。而林丰呢,为了一个“老祖宗留下来的”楷书,竟然苦练了60年,坚持了60年。